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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再乱再穷,京城都不穷,生活富足。顾朔生在宫闱、长在宫闱,曾经走的最远的路,是在皇宫狩猎场。他睁眼是繁花似锦,闭目是纸醉金迷。
顾朔自以为在宫中看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自挨过周文帝的罚后,宫里拜高踩低,一应用度都是别人挑挑拣拣剩下才给他,锦缎是缝制错版不齐整的,饭菜是不新鲜的,冬日炭火是克扣的,就连笔墨纸砚,都是最差的。
他到了新州才知什么是民生凋敝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原来就算一年到头劳作,也会饿死;原来一个小孩卖身为奴任打任骂,只要十来斤粮食;原来草皮树根观音土,都是可食用的;原来全家只有一条裤子,谁有需要谁穿出门。
他曾经顾影自怜的爹娘不爱,找不到出生活着的意义,在新州真正的巨大苦难面前不值一提。比起矫情的鸡毛蒜皮,如何让新州百姓活下去才是正事。
他没日没夜研究怎么能治理好新州,砥砺四年,才堪堪让新州百姓能吃饱肚子。
锦缎自然不穿了,穿着锦缎在新州,像行走在他人的伤口上,火辣辣地羞耻。
顾朔自新州回来,再看到京都的金碧辉煌挥金如土,愈发沉默。
文和16年,滨州水灾,急需朝廷救援。
周文帝安排大皇子携带尚方宝剑前往赈灾,为他攒攒声誉功绩——赈灾并不容易,但摄政王把持朝政,轻松挣功劳的活他一点不肯放给大皇子,赈灾又苦又累,风险高,地区错综复杂,一个做不好容易把自己搭进去,摄政王作壁上观,由着周文帝操作。
周文帝也想到这点,光把大皇子放下去,他一万个不放心,皇子中若问谁有本事把事办好,盘点来盘点去,只剩顾朔。
顾朔在新州的政绩着实突出,他从新州走的时候,百姓哭着送了几里路,争抢着往他马车上塞干粮——粮食是百姓的命根子,但愿意给他路上吃。顾朔红着眼下车给送别的百姓磕了个头,才转身离开。
——探子报回时,周文帝长吁短叹许久,顾朔生错肚皮了,他要托生在皇后肚皮里就好了。
大皇子为钦差,顾朔为辅。有顾朔辅佐大皇子,大皇子应当能圆满完成任务回来。
圣旨下后,摄政王把苏景同也插进赈灾队伍——与其让大皇子一个人独占政绩,不如大家一起,苏景同十四岁了,也是时候攒功绩了,周文帝放心顾朔,苏季徵同样信得过顾朔,有顾朔在,此行自然无忧。
苏景同一到滨州就吐了。
他们带着粮的马车刚进滨州,就被流民拦截哄抢。流民们赤身裸体,瘦得皮包骨头,脸色发黑,泥污遍布,能看到他们薄薄的一层皮裹在肋骨上,每根肋骨都清晰可见,胳膊和腿上没有一点肉,膝盖骨突出。饥饿的驱使下,流民丧失了理智,只知道一拥而上,你抢我抢,从马车上扒下来的生米,不管能不能吃,先囫囵塞口里,每个人都在拼命地疯抢,生怕晚一步抢不到粮食。
苏景同看到不少人在抢粮食的时候,被人推搡摔倒,他们来不及爬起来,就被后面蜂拥而上的流民们踩着过去,连声音都没发出来,就被活活踏死。
苏景同的马车也不曾幸免于难,粮食车前人山人海,挤不进粮食车的人,便来扒马车,马车上说不定有吃的,无数双枯黄的手扒上苏景同的车……
等顾朔带人驱散流民,维护好秩序,苏景同下车,吐了个天昏地暗。
苏景同抬头,看到顾朔的脸,他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你当时大概很讨厌我。”苏景同回忆当年顾朔的眼神,他的眼睛没有任何情绪。
“为什么这样想?”顾朔问。
“我吐了。你可能认为我在厌恶流民,被他们扒上马车,弄脏马车,恶心吐了。”苏景同说,“我听我爹说过你从新州离开时,百姓沿街送别,你爱百姓,百姓也爱你。你大抵是看不惯我这等娇贵的人。”
苏景同把玩着顾朔的手指,“但我不是因为这个。我知道我是来赈灾的,我爹当时要给我带一个百人护卫队,和四十个丫鬟小厮,我全部拒绝了,就带了一个小厮出门。我以为我很亲民。”
苏景同扯扯嘴角,“我下车,看到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他们是抢粮食时摔倒,被后面挤上来的流民活活踩死的。我在想,我身上这套衣服,坐的这辆马车,如果换成粮食,够他们吃几年?或者几十年。”
“所以我吐了。”苏景同淡淡道:“我在恶心我自己。”
“世上还有比我更虚伪的人么?”苏景同笑得讥诮,“皇商采买、各地上供的最好的布料,那些年都是先送到摄政王府让我爹和我挑完,再往皇宫送。全京城的贵人数起来,没人比我更奢靡。而我居然以为带一个小厮,是亲民。”
“我后来常常睡不着,我在想我爹到底在做什么。我爹总是告诉我,皇位有能者居之,每个王朝的最后都是民不聊生,是新时代建立才带来了安定富足。他从不在我面前避讳篡位之心,他觉得他是有能者。可我爹独揽朝政十余年,为什么滨州会是人间炼狱?”
苏景同望着顾朔沉沉的黑眸,“你说,我享受着民脂民膏,是否是一种罪?我借着我爹的身份,才得以挥金如土,却又在心里怪我爹,这是否是另一种罪?”
“你厌恶我是应该的。”苏景同想,你是天上的月亮,我是沉沦在欲望泥潭中的烂泥。
苏景同听到顾朔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的呼吸喷涌在自己头顶,继而一只温柔的手抚在他头顶,“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你想听听我当时的感受吗?”顾朔温柔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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