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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迟拎着弓从房顶跳下来,头上发髻乱蓬蓬的,挂在他后脑勺上哆嗦了一阵儿,像蓬茂盛的杂草。
更别提那双眼睛,竟与中原人全然不同……棕棕绿绿,不像人,山间野狼似的。
他看着年纪不大,也就十五六的岁数,但站在院儿里的人没一个敢多看他几眼。
他出手太狠了,又太准,一支箭废人一条胳膊。几个人仍抱着手臂鬼哭狼嚎呢,他眼都不眨一下,嫌他们挡路,他就拿鞋尖儿踢人家,专门往伤口上踢,低头说了句:“滚蛋。”
那人疼得大叫一声,抱着胳膊滚到一旁去了。院子里的人避着他,躲远了好几步,不敢跟他扯上关系。
吕迟嫌他们嚷嚷得招人烦,大骂了一句“闭嘴!”,却没见什么成效。
他不耐烦地咂咂嘴,又看向被人拖在胳膊里的秦无疾,拇指往他脸蛋上蹭蹭,刮下一片脏泥儿来,他瞧着那苍白的鼻梁,问旁边的人:“这不是个娘们?”
来投军的汉子大都十五岁往上,好些都成过亲,有的连孩子都生了,拖家带口的来屯边。每来一批人,关内就得警告一次,初来乍到要把妇孺安置在关城里,不许往这大院儿里带,怕出乱子。
可次次都有人不听,就算叫媳妇儿身穿男装也非要带在身边,护又护不住,几乎次次都出事儿。
“不是,就是生得瘦巴……应当是个充军的流犯。”有人捋起秦无疾汗湿的头发,露出额头上的黄疮,“刺了字的。”
“哦。”吕迟又看了他几眼,说道。“原来就是这个。”
吕迟没怎么见过流犯,正歪着脑袋研究着他额头上的疮,司户参军终于带着几个小吏姗姗来迟。
他一看吓得鹌鹑似的新兵蛋子们,再看提着弓的吕迟,不大乐意地皱起眉头:“祖宗……伤右胳膊做什么呢,以后怎么干活?”
“我当他们要强犯军妇来着。”吕迟也知道自己出手重了,对着司户参军嘿嘿一笑,“结果是个男的。还想着英雄救美呢,白瞎了我这份心。没伤着筋骨,我手里有准,都没扎穿。”
“怎么回事儿?”司户参军问道。
这些来投军的人精明着呢,纷纷说刚才太乱了,那么个偏僻的角落里,什么也没看见。吕迟拎着漆黑角弓,往周围人身上看了一圈儿,挺瞧不起他们这德行的,但又见惯了,跟司户参军道:“新来的,就那回事呗。”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人都这样。关里待一段时间,紧紧皮子就知道规矩了。”司户参军似乎跟他挺熟,没有跟他计较的意思,还哄了他几句,“莫要置气。”
“我有啥可置气的。”吕迟将弓背起来,叫那两个卒子拖着秦无疾,跟着自己,“这假娘们儿我带走了。”
司户参军低头翻翻兵丁籍账,发现这位棘手的流犯还真是归吕迟管的,他乐得轻松,往旁边让了一步,等吕迟快走出大院儿才反应过来,朝他喊一嗓子:“瞎使唤人……那两个卒子你记得给我送回来,不是你们燕水口的!”
吕迟招招手,没搭理他。
司户参军带来的小吏们早已上前去搀人,将四个伤了的汉子扶到墙角去坐着,问过他们的姓名籍贯,比对文书,要划去他们的姓名。
这四个人要不得,还没入军的便做出这样奸淫掳掠的事儿,哪个隘口也容不下他们,敢在关里闹事,不砍头便不错了。
留在司户参军身边的小吏不大高兴,同上峰埋怨:“那吕队正又伤人了!兵刃斫射人杖一百,这四百杖呢,便又不算了?”
“该你说话么?就你懂军法?”司户参军将怀里文书扣上了,冷冷看他一眼,“侵掠士兵还要问斩呢,你怎得不提?几个氓子没轻没重的,出了人命才是大事。你可知那挨打的是谁?”
司户参军是雁门军大将、代州大都督座下的文官,身上穿的是深青官袍,腰上系的是黄铜带,正经吃皇粮的,小吏哪儿敢惹他,被骂得狗血淋头,也不敢追问是谁,缩回去不吭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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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无疾没料想自己还活着。
他身子太弱了,骨头也脆得很,数十天的长途羁旅,又遭人毒打,这副皮囊应当已经烂得要不的了,却没成想到了这个地步,人竟然还有求生的意志,硬逼着自己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秦公子眼神涣散,看什么都是茫茫一片,感觉自己躺着,又像飘在半空里,鼻腔里依稀能嗅到一点气味。
他花了数天来思考,才迟钝地感受到这应当是股药味儿,混着血和炉火气的苦涩味儿。
秦无疾嘴唇干得满是皴裂,舌尖上却有一丝水意。他虚弱地动了动嘴巴,舌头尚且呷不出味道来,不知那是血唾还是药汁。
“张老头,他是脑子坏了么?”耳边有个声音,音调拖得长长的。
他这才发觉身边有个人,声音仍旧在响。“这木头鸡,就这样睁着眼睛呆了仨时辰了。”
有人拿极不耐烦的语气回答:“你刚在这蹲了多一会儿?还仨时辰,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秦无疾榻边蹲着个穿红袄的年轻人,胡子花白的张医官踹了他一脚,叫他闪开:“本来地方就小,你还非得挤过来碍事!蹲在这儿跟个红皮王八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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