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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遇抬头看他,细嫩白净的俊脸与身后残旧的陈设格格不入,只眸光被屋内昏黄的电灯映得明亮,江遇笑:“好。”
江遇取下笔盖,思忖着下笔。兰殊盯着他修长而附茧的手指和指间快速游移的笔头,忽然反应过来:“这,不会是我当初送你的那支钢笔吧?”
“嗯,”江遇写完眼下这句才停笔,“要看看吗?”
兰殊点头,江遇把笔递给他。笔身表面略有些褪色,笔尾与笔帽的贴合处掉了点漆,握笔处也是如此,但总体仍是温润而光洁的,显然时常被人把玩使用,半点没有尘封的灰败感。
兰殊摩挲手中这细长的小物,有些懊恼:“早知道送你一支更贵的了,这支质量不行,不够耐用。”
江遇笑:“挺好的,写了这么多年都没坏,出水很顺畅。”
兰殊闻言又看向那银色的笔尖,于是再次恍然:“这个就是你微信头像的笔尖?”
“嗯。”
兰殊再看向钢笔的目光便又多了几分珍重。他小心翼翼地将钢笔交还给江遇,在对方低头准备继续拟稿时两手捧起江遇的脸,他认真地盯着江遇的眼睛:“你一定特别特别喜欢我。”
江遇一愣,随即展眉,他放下笔,右手握住兰殊的左手腕,将抚在脸上的手摘下,轻轻摩挲过他的手背。
兰殊的耳朵红了,他挣脱江遇跳下书桌,后知后觉地心虚着四下张望。屋外的白烛正燃着,黄纸源源不断地烧。虚妄的故灵盘旋在留存之人的心间。
不敢继续打扰江遇,兰殊只得回到床上耍手机。
喧声渐渐小了,麻将牌局散了,围坐聊天的妇人三两相挽地招呼着离去。江遇停笔,将稿子又看了一遍后收进包里,起身对床上兰殊说:“我出去守夜,你早点睡。”
兰殊闻言摘下耳机,支吾应好。他没法说什么陪你一块守夜的话,不合适。
江遇出门换下忙碌一整天的江霞,让她去休息。江霞让江遇后半夜叫她,两姐弟换着来,江遇答应。夜风吹堂,抚得烛光微晃,江遇批着外套,一把一把地烧纸。他不怕,倒希望发生点怪力乱神事,好叫他补上那最后一面。
时间过得慢,江遇有点无聊。他看着母亲黑白的遗像出神,将儿时成长的碎片一点一点拼凑着,事无巨细地回忆了一遍。母亲总是泼辣,乾纲独断,自私而市侩,因无知而无畏。她便是用这般蛮不讲理的模样护住一家,养活老小,在劳苦而粗鄙的一生走过大半,耕种到终于开花结果的时候,她又带着满腔的不甘与挂念离去。这样一个俗不可耐,总叫他为难让他苦恼的老妇人,的的确确辛劳地养育了他。江遇仰望母亲黑白的含蓄的笑容,长长地叹息,他到底是做得不够,没能赡养好她,他不得不承认,于事业与亲情相冲的关隘,他总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前者,没有事业哪能照顾好她们,没有事业哪能让她长脸,让她洋洋得意地炫耀,没有事业哪能对得起她这么多年的付出与日复一日关于出人头地的嘱托。他的确做得不够,他明白自己不论如何坦然,于内心深处仍免不了将那乡野间贫乏而困苦的曾经与如今得来不易的光鲜脱钩,免不了对脱胎换骨的渴求。他不是一个真正的好儿子。
江霞一觉睡到早上6点,她看了眼时间便立刻翻身而起,批着衣服推门出去。江遇仍在灵堂遗像前的那把木椅上坐着,手里拿着平板看资料。案台上白蜡火光曳曳,香烟盈盈,江霞连忙过去:“你怎么没有叫我?”
江遇抬头,对姐姐温和笑道:“你昨天太辛苦了。”
江霞心软得不行,她捏了捏弟弟的肩:“还有一个小时,你快去眯一会儿。”江遇没再拒绝,今天事情重,他需要些体力撑着。
兰殊还没醒,陌生的床让他睡得不够踏实,于是当身旁的床垫下凹,凉意钻入被子,陌生而熟悉的气味缠绕着钻入他的鼻息,他迷蒙着睁开了眼,而后便看见疲惫的恋人回到他的身旁,单手隔着被子轻拢住他的腰。兰殊和江遇有太多同窗的回忆,宿舍的床前后相邻,他们抵足而眠了整整四年,却从未同床共枕过。于是兰殊立刻清醒,并浑身僵硬,心跳频率骤升,以至于快无法呼吸。可他又在下一秒从那瞬间的沸腾中冷褪下来,所有源自爱意的旖旎都在江遇微皱的眉心淡淡晕开,化作柔和而澄净的珍视。他们还有很长的未来,还有很多的旖旎婉转,而在江遇人生中十分沉重而深刻的此时,他只要无声地陪伴他就可以了。
江遇睡足一个小时,姐夫敲门喊他时,院子里已再次热闹起来。江李两家的近亲皆等在那里,左胸佩戴白花,上臂绑着黑纱,正三两聚在一起说话。江遇和兰殊简单洗漱,又接过江霞备好的早餐吃了,卡着时间上路。
江母的遗体仍躺在锦市殡仪馆里,今天上午得火化。参与最后祭拜的已是与江母生前最为亲近的两方族亲,唯有兰殊这一个“外人”。江遇了解兰殊,他没有那么强的内核,在这样特殊的场合他必定会不自在。所以他本想将兰殊顺路送去机场,让他先回燕市。而兰殊抿着唇摇头:“我陪着你,等你忙完,我们一起回去。”
天光尚未大亮,他们在院子的角落说话,几步开外便是一众亲眷,兰殊的手里还拿着他不爱吃的水煮蛋,两人相隔不近,一眼观去不过泛泛之交。江遇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嘴角微弯地叹了口气,伸手接过兰殊的鸡蛋,放到桌上的空陶碗里:“就放这儿,我爸中午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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